【流年】村庄,我们的爱与疼痛(同题征文·小说)_12
时间:2022-04-28 浏览:18次
(一)
一九七五年的春天。
黎明,东方现出一道白光,早霞闪在里面,桔红桔红的。春风漫天追逐着雨后的云彩,繁星时而探头,时而躲藏,时而笑嘻嘻地与云朵擦肩而过。宁静的村庄里披上一层神秘的面纱。
“喔、喔、喔喔喔……”不知谁家的公鸡先叫了几声,村里的鸡像是得到了命令,争先恐后地全部唱响。狗儿可就不乐意了,责怪鸡搅了它们的好梦,“汪、汪、汪汪汪……”怒气冲冲地吼起来。
“喂,喂、王大夫,花女肚子硬邦邦的,疼痛难忍,麻烦你看一下。”一位个子很高的男人,敲着村东头一户门窗焦急地说。他的衣服以及脸上到处都是湿泥巴,显然是慌忙赶路摔倒滚的。
“噢,估计没事儿,头一胎不会那么快,一会儿我就过去。”叫王大夫的女人打着哈欠,懒懒地回答。
“不行啊大夫,她……她下身都出血了,紧接着就流出很多水,痛得花女直叫唤,我…我很害怕,你就去……”
“什么?已经破水了?”王大夫惊叫起来,声音和刚才判若两人。
“不是破的水,是她下身‘哗啦’一下,就流出很多水来。”男人又说。
“是破水了。”王大夫说着,慌忙穿衣下地,背起药箱就往外走。
王大夫是村里的赤脚医生,生得中等身材,俊俏利落。虽然出嫁了,可丈夫一直工作在外地,经常不回家。她带着孩子又得出诊又得下地,忙得不可开交,只得又住回娘家来,好有个照应。
王老太太跟在女儿身后,一起出了门。看见敲门那人就叨叨:“杨二啊杨二,出水可要生了,肚子痛呀叫唤呀,尽说些费话!不肚疼能给你生儿子!媳妇出水多长时间了?她姨在你家里吧?”
杨二大张着嘴发呆。其实,花女的表姨以为她还不到生产的时候,昨儿收工后就去十沟村的女儿家住了。如今,他的家里只丢下产妇花女一个人。
王大夫可顾不上问他,一出门就脚下生风奔跑起来。王老太太高声安慰:“没事的啊,花女勤快,肯定好生。”
“知道了!”王大夫边跑边答,边用手拢头发。
七十年代的农村女人,虽然生在新社会,长在红旗下,在家是主人,出门能顶“半边天”。地位是提高了,身子可不怎么金贵。她们怀孕后很少去做检查。不少人白天干活劳动,晚上就生小孩,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。难怪王大夫会那么着急。
杨二上前一把抢过大夫的药箱,两人沿着泥泞的小路,跑步往回赶。
鸡鸣声又一次响起,这次狗儿似乎不与那些公鸡们一般见识,叫声稀稀拉拉,声音也平和了许多。
风卷残云,一堆堆云彩在它的威力下,由黑转红,瞬间又变成白色,缓缓向天边移动。风带着田野的清香吹进七沟村,吹进家喻户晓,空气中有种潮呼呼,甜滋滋的味道。七沟村不大,东头离西头还不足半里路。没多长时间,杨二就带着王大夫,匆匆忙忙赶回了自己的家。
“哇、哇哇……”几乎是他们进门的同时,婴儿就出生了!
别看王大夫只有二十九岁,行医已经十几年,接生过村里村外,沟前沟后无数个孩子,颇有经验。此刻,她顾不得孩子,先上前与产妇花女说话,看她一切正常,方才放下心来。她大口喘息着,一手擦头上的汗水一手打开了药箱。扭头对杨二说:“用什么包呀?”
“包、包啥?”杨二目瞪口呆地问。
“你说包啥?”王大夫笑了,故意反问他。
“我说?那要包啥?”杨二还没反应过来。
“包你儿子呗!小家伙多可爱,长得虎头虎脑的,还是个男孩子啊!”王大夫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,轻轻拍着啼哭中的婴儿对他们两口子说。
“我的儿子?”杨二这才清醒过来,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。自从妻子怀孕后,他无数次抚摸,聆听过妻子那神秘地,渐渐鼓起的大肚子,幻想着有朝一日儿子生下来,自己当爹了,该是如何感觉。可是,儿子真正来到面前了,他竟有些不适应,有些措手不及。他使劲地搓着两只大手,证实不是在做梦。他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,温存而爱慕地对妻说:“媳妇儿,你真好!”
听说是个男孩儿,做母亲的花女完全忘记了刚才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,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。她嗔怪地瞪着昏头昏脑的丈夫,虚弱地数落:“你看你那个傻样子,真笨,难道不是你把包孩子的布和小衣服放在柜子里的么?”
杨二点了点头,慌忙打开家里唯一的木头小柜,取出花布包递给了大夫。
王大夫将包好的孩子放在花女的胸前说:“这孩子挺大,足够七斤,我看就叫他七斤吧?庄户人家的孩子么,贱名好养活。”热心的王大夫就是这样,常常给新生婴儿起小名。
“好,我看七斤这个名字不错,你说呢?”欣喜若狂的杨二看着几乎与自己鞋底一般大,熟睡的儿子,高兴地问妻。
“好吧,就叫杨七斤。”做娘的被儿子的名字给逗笑了。
这时,王大夫的母亲也赶了过来,她帮着杨二为产妇熬好小米粥,又嘱咐他们许多女人坐月子的常识,然后母女俩才回家去。
(二)
七沟八粱一道山,七沟村的名字由此而来。周边的村庄也一样,不是叫沟就是叫粱或者就叫湾。这里既贫穷又落后,人们因落后也更加愚昧。为了填饱肚子,每到青黄不接的季节,山坡上,山沟里,挖野菜的成群结队。姑娘们不愿嫁到本地,导致男女不平衡,打光棍的很多。七沟村相比其它村庄来,洼地比较多,收成相对也好一些。杨二就是七沟村土生土长的农民,失去了双亲的他,孤身一人住在父母留下的土房里度日,一人吃饱全家不饿。
都说女大十八变,杨二十八岁那年也成人。生的高个,板正,浓浓的眉,细长的眼,很是帅气。常年的体力劳动,磨炼的身体非常壮实,胳膊上的肌肉疙疙瘩瘩,满身上下生机勃勃,尽显男子汉气魄。可是他太穷,三十多了还没成家,眼见得从帅小伙子一天天转入进光棍汉的队伍里来。
三十二岁那年,杨二的姻缘终于来了。一个叫花女的姑娘来表姨家探亲,姨与杨二是邻居。她经常帮助无父无母的杨二缝缝补补,杨二也给她干些重活,邻里之间相互照应,走得很近。
花女二十七岁了,生的中等个子,胖乎乎的。小巧的鼻子,花眼睛,樱桃一般的小嘴巴,很是俊俏。她幼年就失去了母亲,是父亲将她拉扯大的。
人说:光棍的闺女寡妇的儿,性格很古怪。这话虽不全面,却有几分道理。花女五岁就失去母亲,虽然贫穷,却被父亲溺爱娇纵,惯得不明事理。她从小就自私任性,小肚鸡肠,还喜欢搬弄是非,稍不心顺就开口骂人,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。
花女二年级那年,因为成绩不好,老师批评了她几句,就大哭大闹,赌气再也不去学校了。疼爱她的父亲一来拗不过她,二来觉得女孩子家识不识字无所谓,就由着她的性子来。就这样,花女小小年纪就离了校门。
还是母亲在世时,就给花女订下一门儿娃娃亲,未婚夫名叫李亮。儿时,李亮与花女两小无猜,经常在一起玩耍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距离却越来越远。李亮不喜欢花女那种得理不让人的性格,更接受不了她的胡搅蛮缠,动不动满嘴粗话。
李亮不但长得帅,还聪明上进,入学就是班上的尖子生。他以优异的成绩读完了初中,还以高分数考取了高中。本想继续读下去,可他家也穷,弟兄五个只娶过三房媳妇儿,三十多岁的四哥还没完婚,家里哪有钱再供他读书?李亮只好辍学在家,挣工分来养活自己。心情不悦的他整日郁郁寡欢,忧心忡忡,就更不愿理花女了。为此事,喜欢李亮的花女整日在父亲面前哭诉。
一天,李亮母亲又把未过门的媳妇儿叫到家里来吃饭。李亮一直闷头不语,对她爱理不理的,花女只得厚着脸皮和他说话。李亮佯装没听见,放下饭碗就离开了家。花女哪受过这种委屈?她在未来的婆家不能翻脸骂人,强忍着泪水回到了家,进门就和父亲大哭大闹,吼叫着对父亲说:“气死我了,李亮他竟敢不理我,我要和他退婚,退婚!”
父亲轻声说:“妮儿,别胡说啊。”
“你知道个屁?都是你们做父母的害得,给我找了这么个王八旦!”花女跳着脚。
“爹还能害你?嫁男人就嫁那弟兄多的,穷人的孩子早当家,弟兄多了才自立。李亮是我看着长大的,是个好孩子,你婆家虽然穷点,可是人本分,一个村里知根知底的。妮儿你脾气不好,爹生怕你将来受委屈啊。”父亲取来毛巾,为花女擦眼泪。
“知根知底能顶个屁?都怪你!”花女把毛巾接过来,又狠狠地仍在地下。
“怪爹,怪爹还不行么?听话不哭了啊。”
“你总是没钱没钱的,我想换件衣服新都没有,李亮现在看都不看我了!”
“好的好的,爹这就去卖鸡蛋,有了钱你自己去挑选,咱喜欢啥样就买啥样的好不好?以后可不许提退婚了啊,多不吉利,等嫁过去李亮会对你好的。”父亲和颜悦色地劝。
穿上新衣服的花女没回家,高高兴兴地去了李亮家。李老太太看未来的媳妇主动上门,欣喜地迎了过去,拉着花女的手问长问短,李亮却连眼皮都不抬。花女毕竟是个女孩儿,脸皮薄,她红着脸羞答答地问:“李亮,你看我这件衣服好看么?”
“不知道。”李亮丢下一句话就走了,搞得李老太太怪不好意思的,心说:‘这个臭小子,咱家没钱给未来的媳妇买,人家买好让他看,竟如此态度?不识好歹的东西。’只好又低声下气地和未来的媳妇儿说好话,来缓解她们之间的矛盾。
就这样,他们的感情冷冷淡淡,花女为此经常哭闹。过了几年,两家大人生怕出了意外,就商量尽早给他们完婚了事。一听说要结婚,李亮浓眉拧成了疙瘩,对母亲说:“妈,我不想与花女结婚,想退掉这门婚事。”
“儿啊,咱家穷,你四哥到现在都说不上媳妇儿,你要是再成不了家,妈还不愁死?孩子,以后可不敢再提了啊!”母亲的话,让李亮非常内疚。他看着整日操劳,白发苍苍的老娘,心一酸,眼泪围着眼眶转,只好默许了婚事。
正当两家大人商量婚事时,一年一度征兵又开始了。一心想跳出农门的李亮报过两次名,苦于检查这道关总是迈不过去,不甘心的他又一次报了名。没想到,经过公社和县里严格的检查后,李亮这次竟然如愿以偿,符合一切征兵标准。
李亮摇身一变就穿上了绿军装,他对花女视而不见,婆家人对他们的婚事也冷淡下来。
当时的农村军人,复员后多数能分配工作。花女的父亲很识时务,没与女儿商量,就主动上门与李亮家解除了婚约。花女知道后,就和父亲大哭大闹,还怒气冲冲地去了李亮家。李亮看见她来了,不知如何解释,就躲起来了。花女开门见山地对李老太太说:“我不退婚,要等李亮回来再嫁给他。”
“你们已经没关系了,回去吧啊。”这次,李老太太不用看花女的脸色了,慢条斯理地对她说。
“我爹做不了主,我不退婚。”
“……”老太太不吱声。
“都是我爹的错还不行么?”
“你爹是个好人,我们理解他……”
“理解他?不理解我?”
“……”
花女边哭边数落,把自己几年来所受的委屈,添油加醋地说给老太太听,直说得口干舌燥才罢休。搞得老太太手足无措,张口结舌的不知如何来安慰她。
李亮当兵走的那天,花女听见村口敲锣打鼓,乡亲们欢送的声音,心如刀割一般难受。她知道覆水难收,就将一腔怒火泼撒在父亲身上:“你真笨,傻子一个,要不是你从中作梗,我已经嫁给李亮了。”花女瞪着父亲,一字一句地说,好像疼爱她的亲爹是仇人。
“妮儿,爹都是为你好啊。俗话说,‘人活脸面树活皮,墙头活的一把泥’。人家吃了商品粮,端上铁饭碗,对婚事又不闻不问,冷冷淡淡,难道说你就不明白?咱就是嫁个要饭的也不能让他看不起呀。”父亲没有别的办法,只得苦口婆心地劝她。
“他不提退婚,咱就不提,看他能怎么样?”
“……”父亲无语。
“你要是死了就好了,我肯定能嫁李亮。”花女看父亲不说话,更加生气,咬牙切齿地骂。
“强扭的瓜不甜,等他家提出退婚,面子上多不好看……”
“啥好看不好看的,你懂得个屁!太窝囊了你!”花女没等父亲说完,就大骂起来。
“妮儿,别哭了,注意身体啊,爹给你做饭去……”
“就知道吃!你个老糊涂!”
从此,花女口口声声说是爹害了她。老人没办法,只得四处给她张罗对象。可女儿挑三拣四,高不攀低不就的,总是成不了。看着宝贝女儿的年纪一天比一天大,父亲心病难了,整日一个人发呆,不声不响地想心事,得下个心口疼的毛病。
人说:心病要用心药治。可花女的父亲一直在郁闷中煎熬,哪能好得了?一年秋天,老人为了多挣几分工来养家,起早贪黑地收割生产队的庄稼。回家后还得受花女的数落,积劳成疾就加重了病情。卧床不起的老人,不但没得到好的医治,还得看女儿的脸色,不久便离开了人世。
父亲死后,冷血的花女竟然没有眼泪。
当地有个风俗:死者出殡那天,棺木刚刚抬起时,把这叫“起灵”。这时候,要摔打一个瓦盆。这个瓦盆是死者临终前用过的,要长子来摔,摔完后孝子们高声痛哭,棺木在哭声中抬走埋葬。有男孩最好男孩儿来摔,没男孩儿只能女儿来代替了。人们把这叫做摔打“孝子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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